墙上挂着波提切利的画。烛光很暗,地毯上的图案很模糊。年轻人眼帘低垂,和琴键一样苍白修长的手指在琴上奔跑。琴声和烛光一起摇曳,如幽兰之香,渗透黑暗,弥漫到很远的地方。夜归的男女嘻闹着上楼来了,脚步声越来越近。风快要吹灭了烛光。他停下来,看看月光,叹口气。 听萧邦夜曲时,我眼前常克劳迪奥·阿劳有这样奇怪的幻影。这情景如同一个遥远的琉璃世界,镶嵌在夜晚的窗里,萦绕着一些东方风味的理念,“春江与月夜,琼花与白鸟,孤舟与故园……。”他一生都在弱体和激情、女儿情怀和阳刚气间努力维护着平衡。然而这脆弱的平衡常被打破。他注定不会幸福,但有了钢琴,也并不寂寞。翻开夜曲集,面前是各种色泽的忧郁。比如OP.9之1、之2的青春闲愁,OP.48之1的一咏三叹,还有OP.72之1,一个瘦长的影子在萋萋芳草、无情残照间独行,走向无梦的夜。我最喜欢OP.27之2,那里凝聚着萧邦式的独特敏感,临近结尾轻轻的钟声吸饱雨滴后坠落,留下一片萧条,让人怀疑是否身在俗世。此曲,只应天上有!百年沧桑里,钢琴家们以各自的心灵体认他的隐秘,小心呵护那缕余香,不让它被雨打风吹去。
鲁宾斯坦指下的音色象一种质地温润的玉,微微蒸腾着水气。霍洛维茨则一心把那午夜情诗变为“狂喜之诗”,美艳得近于妖冶。而听久仰的阿劳弹,颇有我们一道含英咀华的感觉。他触键又深又缓,手指一直插到音乐“底部”,层层摇荡起情感的波澜,以恬淡的表情描述了一个并不辽阔,却悠长深远的境界。在钢琴上用过功的人,会从和声里听出深埋的淅沥苦雨。过去听他弹常被人们处理得狂放的谐谑曲,只觉他牢牢“抓”住手指,琴声如绵里藏针。别人炫技的段落,他不动声色地走过,指下细腻的浓淡干湿自能传神写意。我们在他的演奏中慢慢贴近作曲家的心,便能感到他那深邃的目光从里面隐隐透出来。念过“无言独上西楼”的中国人,自以为能洞悉萧邦心头的别一番滋味,而在校园里长大的年轻人,如何能与禀赋高贵而历经亡国剧痛的游子执手相看泪眼?从前我认为他首先是音乐天才,翩翩浊世中之佳公子,其次才是爱国者,而听过阿劳,才感到萧邦对祖国的挚爱已融化在血脉和呼吸里了。即使不知他身逢乱世,也能听出那种种不带病容的幽微之情一定连着某种大东西;知道他二十载的异乡生活,更能悟出其中有理想中的故土及永不消失的绵绵遗恨。我猜测萧邦故园一定是个极素朴的所在,象中国江南水乡那些烟雨朦胧的小城。若非寂寞情怀,从中怎能诞生出风雨不能凋零的美丽?如果说德奥古典派作曲家常在作品中倾注对人性的深切体贴,萧邦则以火一般的想象,点燃我们胸中的百般柔情。听他长歌当哭,我们也陪着咬唇含泪。异国的衣香鬓影里,琴在人空。风雨如晦,失意人怀着“大夜弥天”的心境走出来,等着太阳的影子。不必追念乡间朴野的舞蹈,故国清新的空气中,铁马冰河入他的梦也入我的梦。没有“祖国必胜”的号角,而我们听到的,是一个精神上不会死的波兰。感谢阿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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